主題:如此風流人物(King Solomon, a Pharaoh?)
經文:申命記17:16-19; 列王紀上3:1; 9:15-21、24; 10:26-11:9
《列王紀》原本不分上下卷,但因篇幅長,為方便起見,分成上下兩卷。記述的內容:起自大衛王崩,所羅門繼位;至猶大國亡,被巴比倫所滅。亡國後,猶大的神學家在異鄉,以事後回顧的歷史高度,反思亡國的神學理由。故事的背景是大衛的興起,他成為王,是出於神的揀選、神的恩典,神又以立約的形式去確立這揀選的恩典。大衛是天命所歸的人,同時,他也要承擔起天命的託負,就是神人盟約裡人應盡的責任,這些責任都寫在《申命記》裡了。這王朝之後開展的歷史,卻是人慢慢忘記天命的歷史。在君王的私慾裡,在人民的墮落中,在國際形勢的壓迫下,神的子民逐漸與世俗同化,拜世俗的偶像,倚靠世俗的軍事同盟,而忘記了自身作為神的子民的獨特身分,忘記了自身獨特的天命,忘記了神,於是,神就讓巴比倫消滅他們。當失去了身分、失去了天命、失去了上帝之後,神的子民變得清醒。他們在心靈的廢墟中,重新思考這一切往事,然後,寫下《列王紀》,訴說一個民族墮入虛無的理由,這理由正正就在於他們忘記了神的約。忘記了神的約,也即是忘記了人生在世的意義就是將神的旨意成就在人間。
我們簡短地重溫一下《申命記》對王的基本要求——申命記17:16-19:
申17:16 只是王不可為自己加添馬匹,也不可使百姓回埃及去,為要加添他的馬匹,因耶和華曾吩咐你們說:「不可再回那條路去。」
申17:17 他也不可為自己多立妃嬪,恐怕他的心偏邪;也不可為自己多積金銀。
申17:18 他登了國位,就要將祭司利未人面前的這律法書,為自己抄錄一本,
申17:19 存在他那裏,要平生誦讀,好學習敬畏耶和華-他的神,謹守遵行這律法書上的一切言語和這些律例。
「王不可為自己加添馬匹」:這裡的「馬匹」是戰爭工具,王不應窮兵黷武,不應以武力壓迫他人。
「不可使百姓回埃及去,為要加添他的馬匹」,可以理解成:不應為了強化王的權力或武力,而使百姓淪為奴隸,這樣做,就如將百姓帶返埃及一樣。
「不可為自己多立妃嬪」:以前多立妃嬪,多與政治的聯盟有關。妃嬪太多,聯盟太多,就會令王的眼光集中於軍事保障,而忘記上帝的仁義。
「不可為自己多積金銀」:過份積累財富,過份看錢份上,當然也會令人走向權力與暴力,而忘卻天命。
作為一個王,他最重要的,是敬畏神,讓神的旨意成就在人間,讓天國臨到大地,讓百姓活在神的恩典裡。
《列王紀》的起點是所羅門王的登基,我們看看所羅門王是否符合《申命記》所講的王的標準。這些標準以三樣具體事物表示:馬匹(特別是埃及的馬匹)、妃嬪、財富。很快,我們便發現,所羅門王完全不合格。《列王紀》以所羅門王作為一具體例子,說明猶大國至終的消亡,在於其開始之時,已出現嚴重的朽爛。
我們看看《列王紀上》對所羅門一生功業的描述。
所羅門王登基後,逐一消滅那些會影響他王位的人,之後,正式介紹他的第一句經文,便是以下這經文。
王上3:1 所羅門與埃及王法老結親,娶了法老的女兒為妻,接她進入大衛城,直等到造完了自己的宮和耶和華的殿,並耶路撒冷周圍的城牆。
約略地看這經文,已大感不妙。所羅門的第一項政績,便是與法老結盟。在聖經文學裡,法老很多時代表奴役。接著,他將法老的女兒,穿堂入室地接入大衛城,讓她進駐王權的中心。再看看所羅門建造工程的排位,自己的宮竟排在耶和華的殿之前。這些寫法,都是不祥之兆。
王上9:15 所羅門王挑取服苦的人,是為建造耶和華的殿、自己的宮、米羅、耶路撒冷的城牆、夏瑣、米吉多,並基色。
王上9:16 先前埃及王法老上來攻取基色,用火焚燒,殺了城內居住的迦南人,將城賜給他女兒所羅門的妻作妝奩。
王上9:17 所羅門建造基色、下伯‧和崙、
王上9:18 巴拉,並國中曠野裏的達莫,
王上9:19 又建造所有的積貨城,並屯車和馬兵的城,與耶路撒冷、黎巴嫩,以及自己治理的全國中所願建造的。
王上9:20 至於國中所剩下不屬以色列人的亞摩利人、赫人、比利洗人、希未人、耶布斯人,
王上9:21 就是以色列人不能滅盡的,所羅門挑取他們的後裔作服苦的奴僕,直到今日。
王上9:24 法老的女兒從大衛城搬到所羅門為她建造的宮裏。那時,所羅門才建造米羅。
一個王是否守約,履行天命,第一個標準是看他如何處理「財富」的事情。以上經文,牽涉到所羅門如何累積「財富」的情況,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字眼是「積貨城」,這字眼曾出現在《出埃及記》,那時,埃及法老要以色列人做奴隸,就是要他們蓋「積貨城」。如今,世界輪流轉,所羅門慢慢變成了法老,在他底下,有奴隸為他蓋「積貨城」。一個要從法老的奴役下走出來的民族,如今,竟然變成了奴役別人的民族。在神子民的國度,竟然有奴隸。在這段文字的結尾部分,刻意再提及「法老的女兒」。看來,所羅門已與法老的血脈,連成一體。
王上10:26 所羅門聚集戰車馬兵,有戰車一千四百輛,馬兵一萬二千名,安置在屯車的城邑和耶路撒冷,就是王那裏。
王上10:27 王在耶路撒冷使銀子多如石頭,香柏木多如高原的桑樹。
王上10:28 所羅門的馬是從埃及帶來的,是王的商人一群一群按著定價買來的。
王上10:29 從埃及買來的車,每輛價銀六百舍客勒,馬每匹一百五十舍客勒。赫人諸王和亞蘭諸王所買的車馬,也是按這價值經他們手買來的。
一個王是否守約,履行天命,第二個標準是看他如何處理「馬匹」的事情。「馬匹」,就是軍事工具,就是當時的軍火。所羅門大量屯積馬匹,屯積軍火,還做起軍火商,發軍火財。經文特別提到,這些是埃及的馬匹。又提到埃及。埃及的馬匹,是令人成為奴隸的軍事力量,所羅門現在成了這力量的中間人。這中介生意當然會讓所羅門賺很多錢,也令所羅門變得更強大,但卻令他與那位帶領無能者出埃及的神越來越遠了。
王上11:1 所羅門王在法老的女兒之外,又寵愛許多外邦女子,就是摩押女子、亞捫女子、以東女子、西頓女子、赫人女子。
王上11:2 論到這些國的人,耶和華曾曉諭以色列人說:「你們不可與她們往來相通,因為她們必誘惑你們的心去隨從她們的神。」所羅門卻戀愛這些女子。
王上11:3 所羅門有妃七百,都是公主;還有嬪三百。這些妃嬪誘惑他的心。
王上11:4 所羅門年老的時候,他的妃嬪誘惑他的心去隨從別神,不效法他父親大衛誠誠實實地順服耶和華-他的神。
王上11:5 因為所羅門隨從西頓人的女神亞斯她錄和亞捫人可憎的神米勒公。
王上11:6 所羅門行耶和華眼中看為惡的事,不效法他父親大衛專心順從耶和華。
王上11:7 所羅門為摩押可憎的神基抹和亞捫人可憎的神摩洛,在耶路撒冷對面的山上建築邱壇。
王上11:8 他為那些向自己的神燒香獻祭的外邦女子,就是他娶來的妃嬪也是這樣行。
王上11:9 耶和華向所羅門發怒,因為他的心偏離向他兩次顯現的耶和華-以色列的神。
一個王是否守約,履行天命,最後一個標準是看他如何處理「妃嬪」的事情。所羅門的妃嬪實在多得驚人,有1000人,世上竟有如此風流人物。若他每晚見一個,也要兩年零九個月才見得完。這些婚姻,十居其九都是為了建立國際關係而締結的政治婚盟。這些女子來的時候,也帶著她們的神明到來。政治的聯合無可避免地伴隨著宗教的混和,智慧如所羅門,最後也離棄神。這妃嬪名單,以法老的女兒為首,這當然標誌著所羅門越來越與法老連結了。在他治下,百姓的生活光景,彷彿又回到埃及一樣,而這正是最違反君王天職的事情。
所羅門王死後,猶大國便一分為二,分成北部的以色列國和南部的猶大國。分裂的理由,與出埃及的理由一樣,就是被奴役的人不想再做奴隸。在所羅門治下,人民吃了大苦,苦中求變,於是,所羅門一死,以色列便有十個支派脫離大衛王朝,另立以色列國去了。
透過這樣的描述,身處巴比倫的神學家剖視猶大亡國的神學理由。理由很簡單,就是王不成王。王,應是神子民的典範,領受上天的恩典,在人間,作神旨意的僕人。神透過王,去管治大地,讓世人回復人性,不被物化而變成奴隸,以致人人能盡其性。猶大國的敗亡,在於帝王的骨子裡,有變成法老的基因。帝王傾向與各方政治結盟,多過與神結盟;傾向倚靠武力,多過實踐仁愛;傾向累積財富,多於讓人安息。這不是實踐上帝的天心,而是根本地反上帝。這傾向一路發展下去,最後,便是猶大的亡國,一切化為烏有。
若我要講猶大亡國的神學理由,來到這裡,我大概可以結束了。但我更感興趣的,是那些流放他鄉的猶太人,他們是如何構想民族的將來的。在寫作及編輯《列王紀》時,這些神學家在字裡行間,留下了他們對將來的不同構思。我要再說一次,《列王紀》背後,有一群神學家,他們在反思歷史的同時,構想著將來。這些構想,不是明明白白地說出來的,而是隱藏在歷史敘事的字裡行間之中的。這話從何說起。大家有沒有留意,我今日講的所羅門,與大家平時對所羅門的觀感不大一樣,有點格格不入似的。一般而言,我們欣賞所羅門王,《列王紀》有別的經文顯示,所羅門懂得向神求智慧;他又以智慧判案,最出名的案件是兩個母親爭一個嬰孩的故事,他以智慧伸張了公義;他又為神建聖殿,榮耀神的名。這一切都甚好,贏盡世人掌聲。但,為何《列王紀》卻同時記下我今日講道用的那些非常負面的經文?我猜想(純粹猜想),這是由於寫作及編輯《列王紀》的神學家們,代表著不同群體,他們對於如何開展將來的歷史,各有不同想法。例如:將來應以某種方式延續大衛王朝的統治嗎?有人明顯認為不應該,這些人可能是掃羅王的後人,更有可能是同被擄去異鄉的北國以色列人。他們在《列王紀》留下的文字,是強烈認為所羅門及其繼位者正是王國分裂的始作俑者,他們是民族的千古罪人。
另一相關問題是:若不由大衛王朝統治,將來的猶大民族仍保留君王體制嗎?明顯,有人不單反對大衛王朝,連君王體制也劇烈反對,這些人認為君王的權力集中正是所有問題的根源。這些人對所羅門的王權的描述,非常負面。但另外有些人,卻認為沒有君王體制就會進入無政府狀態,這只會造成混亂,於是,他們留下了對所羅門王相當正面的描述。
但如何在堅持君王體制的同時卻能避免君王的墮落呢?有人便提出「智慧君王論」,這些人在《列王紀》裡特別強調所羅門王的智慧。「智慧君王論」有別於傳統的「盟約君王論」。「盟約君王論」就是說,神揀選某人,與他訂立盟約,於是,這人便成了天命所歸的君王。問題是:大衛王朝裡的所有君王,原則上都是天命所歸的君王,但不行天命的,卻佔多數。這些人提出「智慧君王論」,就是反對傳統「天命所歸」那種君權神授的想法,而強調君王本身的智慧,當然,最高的智慧是敬畏耶和華。敬畏神的人,才能成為君王。來到這裡,我們見到《列王紀》背後,有不同群體,他們對於如何運作將來的世界,有不同的構想。他們將這些不同想法,寫入《列王紀》的歷史敘述中,在字裡行間,隱隱現出對將來的豐富想像。
過往我們讀聖經,習慣認為聖經在具體問題上會給我們單一的答案,但現在的聖經研究,卻重視聖經本身的「多聲道」。聖經的文字,是不同群體、不同觀點的平等申述。不同群體各自表述他們的看法,不曾試圖去取消他人的聲音,用俄國思想家巴赫金(Bakhtin)的講法,這就是「眾聲喧嘩」(heteroglossia)。面對歷史的前景,經文容讓不同的想像。不同群體可以探索不同的可能性,而無須扼殺任何聲音。同時,我們看到,縱使《列王紀》對歷史前景有不同的想像,但總意卻是在探索:人如何能將神的旨意更好地實現在大地上,好使天國早日臨現人間。今日,我們如何能在歷史的錯綜複雜中保持敬畏神的心,同時又保持對不同聲音的開放性?
願榮耀歸上主,願人間享和平。
鄧瑞強博士 (神學及歷史科特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