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瑞強博士 (神學及歷史科專任講師)
近來讀王安憶的《小說家的十三堂課》,饒有趣味。
王安憶在第一堂課裡討論小說是什麼。
她說,小說不反映現實,若要反映現實,則訴諸種種人文學科(如:歷史學、社會學等)更好。小說的理想不是真實,若要真實,則看電影更好。
她引用納布科夫的講法,去說明小說是什麼。納布科夫說:「沒有一件藝術品不是獨創一個新天地的。…我們要把它當作一件同我們所了解的世界沒有任何明顯聯繫的嶄新的東西來對待。…事實上好小說都是好神話。」
之後,王安憶引用李潔非的講法去進一步說明納布科夫的意思。李潔非說:「小說應當如小說自己的邏輯來構築、表意和理解。…神話的本質,實際上乃是對於自然、現實、先驗的邏輯的反叛。…它拒絕接受這種生而被給予的真實。而時間、人和命運皆以另種方式發生或存在。…這世界以其自己的價值、邏輯和理由存在著,你不能經歷它,但是你卻能感受它、體驗它、你的感受的真實性告訴你這世界的存在不容否認。」
小說建構了一個另類世界,但同時你又會覺得「這世界的存在不容否認」,這是否很奇妙呢?
王安憶自己命名小說為「心靈世界」。這是作者一個人構築起來的「心靈世界」。這「心靈世界」沒有現實的實用價值。這世界「和我們真實的世界沒有明顯的關係,它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對應,…它是一個另外存在的,一個獨立的,完全是由它自己來決定的,由它自己的規定、原則去推動、發展、構造的」。小說裡的世界,建基於現實,卻又是反現實的。
現實世界和「心靈世界」的關係又是什麼呢?
現實世界提供建構的材料,但這些材料只是雜亂無章的原材料。面對這些材料,王安憶再次引用納布科夫的話說:「作家對這攤雜亂無章的東西大喝一聲『開始』,剎時只見整個世界在開始發光、融化、又重新組合,不僅僅是外表,就連每一粒原子都經過了重新組合,作家是第一個為這個奇妙的天地繪製地圖的人,其間的一草一木都得由他定命。」作家是以現實世界的材料建築一個「全新」的「世靈世界」的人。
作家必需立足現實,卻對現實保持一種心靈距離,這距離讓作者有一種心靈自由,去創造一「心靈世界」。
若果小說沒有現實價值,那小說有什麼價值呢?
王安憶指出,奧運選手努力打破紀錄,也是沒有什麼現實價值的,「它的意義在於,在世界上設立了一個很高的標準,或者說設立了一種理想,人的速度的理想。它也許沒有用處,可是它照耀我們平凡的人世,顯現了神力。…這也就是『好小說就是好神話』的意思。」
我想到耶穌。
耶穌常常談論天國。
天國立足於現實,卻又是反抗現實的。天國的世界有其異於現實的、獨立的、全新的另類邏輯。「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天國反抗現世的邏輯,讓人體會一個新世界。
現實的世界是破碎的,耶穌拾起這些碎片,以「神力」創造天國。當然,耶穌的「神力」,是在卑微而毫無神聖的十架中顯明的。這是「小說」的橋段嗎?這是「小說」以雜亂無章的現實碎片建構起來的「心靈世界」嗎?
「小說」可以展示人類美好的願景,卻「無力」改變人心。在天國裡,人卻可領受「聖靈」為天國生命的「憑據」(林後1:22, 5:5; 弗1:14)。在這「憑據」裡,人體會天國生命在自己生命裡逐步開展。
天國不是耶穌以其心靈建構起來的「純心靈世界」,天國有其「現實性」。但環看這個世界,天國仍不是世界的現實。天國的現實性,賴乎基督救贖的現實性。基督的救贖展開了,唯萬物仍切切等待救贖的完滿實現。如此,天國立足於「世界的現在」,卻被「世界的將來」拉扯著。「現在」與「將來」構成張力。這張力構成人類的盼望。
或許,「小說」可給人心靈的安慰,但唯有天國給人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