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地獄》的情節和內容,可算是圍繞「生人都要破地獄,生人都好多地獄」這句對白來演繹,電影描述最折磨人的人間地獄,莫過於在「我與他人」所建立的情感關係中所承受的傷痛。於是令我聯想到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的「他人即地獄」這名句,這話出自其小說《無路可逃》(No Exit),故事描述三個人下到地獄,這地獄是一個沒有鏡子的密室,三人被囚禁在這裡,由於這密室沒有鏡子,他人便成為我的鏡子,由此建立了一種看與被看的人際關係,別人怎樣看我,自然會影響我成為怎樣的人;同樣,我也要成為觀看他人的主體,使他人也活在我的目光之下,以展示我有可以掌管他人的主體性。如此,我的存在便與他人的存在綑綁起來,被迫困在密室內展開如困獸鬥的三角關係,一起經歷各自如何令他人墮入無路可逃的地獄世界。因此,《無路可逃》是透過我與他人的關係來思考人的存在所面對的各種矛盾與張力:如主體與客體、孤獨與依賴、排他與認同、衝突與妥協、假我與真我、枷鎖與自由等問題。
當道生和文哥合唱:「今日天隔一方,難…見面」,可謂道盡了死亡最深的痛,莫過於被迫經歷人與人之間一切感情關係的終結,一旦死亡臨到,仍在生者便要承受愛得愈深,只會傷得愈痛這種雖生猶死的折磨,就此而言,他人之死(不存在),同時亦否定了自己的存在意義,猶如空洞的活死人,自己也好像被拋入地獄這死胡同當中,苦無出路(No Exit)。
《破․地獄》中母親喪子的錐心之痛,使她陷於地獄之中,無法接受愛子的死亡,於是死執著愛子的屍體無法放手,堅持要以保存屍身並置於義莊這種被從事殯儀業的人看為「瘋癲」的喪葬儀式,結果換來沒有殯儀師願意為她提供服務,她便曾一度被困於苦無出路的死局當中。
梁雍婷飾演陷在三角關係的第三者亦如是,失去同性戀人已經夠苦,戀人的丈夫更以侮辱的言詞否定她的身分,不把她看在眼裡,嚴禁她出席喪禮,為她帶來第二次更大的傷害,進一步把她推入無底深淵的地獄當中。不過,電影沒有交代,會否妻子這段婚外情也成為丈夫的地獄?尤其是一段同性戀的婚外情,更是對他的自我身分(包括丈夫這身分及性別身分)的一種雙重的否定!
文哥與兒子及女兒的三角關係,更是電影的主線。先談文玥,母親離世已是她人生莫大的遺憾;當不成喃嘸師,更成為她與父親和兄長破損關係的心結。既然不能超度死人,便轉做救護員拯救臨危的生人。然而,每當遇到病人失救身亡,她就會跟已婚的醫生同事發生性關係,在她眼裡,醫生不是情人,甚至連普通朋友也談不上,她更不考慮會否傷害對方,仍坦白向醫生陳明,換來的是,究竟醫生怎樣看自己?這段被人看為不道德的婚外性關係,只會把醫生及其妻子陷於地獄當中。然而,這段性關係不但沒有為文玥帶來歡愉,反而是痛苦(鏡頭聚焦在她憂鬱的面容和從眼角流出的一滴淚水),她將淘空了愛的性與終止了愛的死亡糾纏在一起,以此來傷害自己,也把自己陷在地獄當中,更換來醫生妻子當眾對她的責罵和侮辱,在場坐在輪椅上的父親文哥全部看在眼裡,只能自責無力保護女兒,結果眾人都陷入這彼此傷害的悲苦地獄裡。
文哥表面古板嚴肅,內心其實時刻惦念亡妻、愛惜兒女。只是過於執著傳統禮教儀文,一句祖師爺定下喃嘸師「傳男不傳女」的宗教規條,女性月經又被視為不潔之物,便成為女兒文玥的地獄,從此種下跟父兄隔膜及矛盾關係這很難解除的心結。宗教規條也成為兒子志斌生命的枷鎖(地獄),使他失去選擇自己職業/人生的自由,自我身分完全由他人(父親、妻子、妹妹…)來定義。一家三人從此活在矛盾張力、彼此傷害的三角關係之中,每人都是他人的地獄。就像雖然同在一摩天輪上,但各自孤獨地坐在不同的封閉車廂裡,只會漠然地望著前者的背影,不能埋身面對面地互相凝視,縱然彼此之間只是一步之遙,卻永遠無法貼近,生活就是如此不斷旋轉循環!電影中「破地獄」這道教傳統的喪禮儀式,本來目的是超渡亡人,從九層地獄的審判和懲罰的受苦枷鎖中解脫出來,卻諷刺地為生人帶來地獄,終於在道生以破格的方式去活化這僵死的「破地獄」儀式下,才能為生人「破地獄」。文哥亦終於能夠從「傳男不傳女」這枷鎖中解脫出來,讓兄妹二人共同為他主持「破地獄」的禮儀,最終三人都被超渡,解開了他們的心結。
耶穌又如何為我們「破․地獄」?在於他具備「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存在勇氣(the courage to be),這勇氣是由沒有懼怕的愛孕育出來的。他不忍世人困在密室內如困獸鬥般互相折磨,甘願臨到人間這「他人即地獄」的悲苦世界,在十字架上任人歧視、任人擺佈、任人欺凌、任人剌傷、任人宰割,親嚐「他人即地獄」之苦。當我凝視受苦的基督圖像(icon)時,看到基督同時以憂鬱卻慈憐的眼神凝視我,這種不一樣的看與被看的關係,教我學習轉移視線,在意耶穌怎樣看我多過他人如何看我,耶穌這位他者,不但不會成為我的地獄,反而讓我看到他是一位在受苦中與我休戚與共(solidarity in suffering)的同行者,並以此將困住我們的「地獄」打開一個破口,為我們找到出路。
趙崇明博士 (神學及歷史科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