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哋喃嘸就係負責超度先人,我哋行街(殯儀經紀)就負責超度生人。」(電影對白)《破․地獄》可說是《禮儀師の奏鳴曲》的香港版,它們同樣以殯儀業作為切入點去思考生死問題。
對不少哲人而言,死亡是最重要的哲學問題。卡繆在〈荒謬的推理〉說:「只有一個哲學問題是真正嚴肅的,那就是自殺。判斷人生究竟是否值得活下去,就等於答覆了哲學的根本問題。」他的小說《異鄉人》,便是從死亡的荒謬去談人生的虛無。人只要活在世上,死亡就無時無刻地威脅我們的存在,人生苦短,轉眼成空,生命充滿種種的限制,更讓我們嘗盡人世間離別的痛苦。死亡那種否定生命存在的威力,以及它的不可知、不可預測和捉摸不定的偶然性,正是構成我們生之憂慮和不安的重要根源。《破․地獄》中幾個故事,都隱約地讓我們經驗這種死之荒謬與虛無的感傷。為了減輕憂慮,不少人惟有選擇把死亡變成禁忌,以為不把「死亡」二字掛在口邊,就可以逃避死亡的魔咒。
死亡一旦成為禁忌,自然便跟它疏遠。加上我未曾「死過」,不可能有死亡的經驗,確實對死亡無知,對死亡的陌生感,更令我們不懂面對死亡,一旦死亡臨到,不是壓抑逃避,就是全然崩塌!在農村社會裡,死亡的經驗卻是很貼近的。記得多年前回鄉辦理祖父後事的經驗,他是在國內農村家中的床上老死的,然後整個喪禮由自己親友一手包辦,最終土葬並埋在家鄉後山的墓地裡,這是我年輕時與死亡打過照面的深刻回憶。然而,在現代化的城市裡,人們一般只會死在醫院的病床上,屍體也只會被安置在冰冷的停屍間和殯儀館裡,然後外判交由經營殯儀業的外人負責,令我們與死亡之間,愈來愈保持距離,以致容易用漠然抽離的態度面對。在《破․地獄》裡,母親(韋羅莎飾演)堅持用別人看為「瘋癲」的方法保存兒子的死屍,全程目睹道生(黃子華飾演)和文哥(許冠文飾演)為兒子淨身化妝的儀式;以及道生幫助蘇蘇(梁雍婷飾演)在靈堂貼身陪伴死去的同性摯友一幕,這種貼近肉身死亡的經驗,雖然痛苦,卻反而幫助苦主釋懷。
人有生死之憂慮,其實是源於對「形軀我」的生滅變化之憂慮。「破地獄」這道教喪禮儀式,目的是從形軀受苦的地獄中超渡亡人,通過金銀橋,邁向輪迴之路,無論生者死者,都能放下在塵世中對「形軀我」的偏執:「眼淚不要滴在先人身上,先人會捨不得離開的。」(電影對白)
道教是道家思想世俗化後再混雜其他宗教的民間宗教。道家思想固然蘊含更博大精深的人生智慧(包括「破生死」)。《破․地獄》裡有一句對白:「人一出世,生命就開始倒數。」這正是莊子在〈齊物論〉中「方生方死」之說,不過還有下句:「方死方生」。人之有死,猶如人之有生。生命彷彿在時間中不斷增進成長,但同時也是在時間中不斷遞減消亡。生死本來就是渾然而為一體,兩者均沒有各自存在的獨立性,此消彼長,互相依存。故此,未知生,焉知死;同樣也可以說,未知死,又焉知生。同時,「形軀我」的生滅變化,其實跟整個大自然的生滅變化沒有分別,眾生陷溺在世上的苦澀,乃源於對「形軀我」的偏執,道家「破生死」的智慧,就是指引我們將「形軀我」的生死跟大自然的生滅變化渾然而為一體,以期達到與道逍遙同遊的生命情態。
道家這種藝術型的「破生死」之道,未必容易領悟或實踐。無論如何,最重要的還是我們不再把死亡視為禁忌,不再逃避它,反而勇敢地面對它,在它對生命的威脅下,更深地體悟死亡,令我們更能領會生命存在的意義。
與其說《破․地獄》幫助我們思想死亡的課題,不如說它幫助我們從死亡切入,最終是思想生命的存活。死和生的確是分不開的,人生就是一個學習如何好好地迎接死亡、預備死亡,以至在死亡中重生的過程。或者說,人生就是一個學習如何為自己、也為他人「破․地獄/破․生死」的過程,既渡自己,也渡眾生。用基督信仰的講法,就是我被呼召去死,天天釘死老我及活出新我,並且效法基督般如何為他人而活,為他人而死。盧雲講得好:「我死的方式會影響很多人。…死亡是生之最重要的一項舉動,它牽涉到把別人捆綁在罪中,還是以感恩的心釋放他們的選擇。」(《鏡外》) 道生和文哥終於明白,「破地獄」這法事是要把死人和生人從生與死的地獄枷鎖中解脫出來。
其中一種在人生旅程中好好地迎接死亡和預備死亡的方式,就是活出一種負責任的生命,以及尊重生命的尊嚴,即是將生命當中要承擔的工作或任命,以盡忠(忠於自己、忠於本分、忠於服侍的對象、忠於受託者的召命)這種態度踐行出來。這也是《破․地獄》其中一個思考的課題,在電影裡面,由最初道生和文哥對殯儀工作看法的分歧,到後來兩人互相影響和改變,扣問的就是應該如何發揮真正的專業精神─如何尊重死者的屍體、如何體貼生者的需要、如何有設身處地的同理心去超度生人所陷溺的地獄,如何守業下去而不僅只為賺錢謀生。
「透過對於死亡與其意義的思索,會驀然發現,我們的『死』是一種全然不同的死亡。」(尼采)
趙崇明博士 (神學及歷史科副教授)